我的三哥
我没有亲哥,有六个亲姐,家中我最小,又是唯一的男丁,打小自然被姐姐们众星捧月般娇惯。在外面受气了,有姐姐帮我出头,老爸抓起笤帚把子要收拾我时,有姐姐替我“挡子弹”,家里有点好吃的也都先紧着我,那时的我就像活在蜂蜜罐子里。
直到大姐出嫁当天,年幼的我才意识到她们终究要离开这个家,那天我追着婚车在后面大骂,骂“那个男的”把姐姐“拐走”了。
之后年复一年,姐姐们相继出嫁,我慢慢发觉姐夫其实没有把姐姐“拐走”,反而还多了几个哥,我从没管哪个姐夫叫过一声姐夫,见面都是以哥相称。
这种毫无违和感的亲情融洽,源自父亲树立的良好家风,母亲的寡言贤惠和大姐的榜样带动,我的大家庭氛围和谐,日子幸福美满,邻居皆羡慕称道。
三哥何时出现在记忆中我已记不得,最早印象是我家里来了个不会用扁担挑水的小伙。年幼时的家虽在西安核心城区,但城市的基础设施甚至不如现在的偏远农村,除了一些主干道,胡同小巷道路很少有硬化,每遇连阴雨便泥泞不堪,出门去都要穿胶鞋,深一脚浅一脚的走。那时也没有进门到户的自来水,家家都备有一只大水缸,要到巷子的尽头去挑水,装满一大缸要三五担水,主要靠父亲和大一些的姐姐们挑水支撑着家用,再后来挑水便成了准姐夫们到我家表决心,“献殷勤”的机会。
邻居们都拿三哥挑起担子一扭一颠,笨拙的姿势开玩笑,一担水挑到家里不仅湿了裤管,水也不剩多少。三哥生在知识分子家庭,从小家境优越,何曾用担子挑过水,可为了追求三姐那么的拼表现,也实属不容易,在我家的“改造”下,三哥后来慢慢就学会了挑水。
三姐出嫁那天,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醉酒,不到十岁的年龄,在三哥好友的怂恿下,我被连蒙带骗喝下了一整瓶葡萄酒,回到家就哇哇大吐。
几十年后三哥才对我说出事情真相,因为有了大哥娶亲“遭骂”的前车之鉴,三哥授意几个好友:“只有把小兄弟招呼满意,最好灌醉了,才能顺利把媳妇接走。”三哥还说,相处几十年,眼见得我从不懂事的孩子,到成家立业变成家里的顶梁柱,我们彼此也从年龄悬殊的长幼关系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,遇到过年过节家庭聚会,酒桌上秒变 “狗皮袜子没反正”的好兄弟。
这几十年间我的酒量一直不如三哥,他有些“滑头”但也着实有量。每到轮他“打关”时他总能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,他思维发散,善于在细微处找笑点并适时幽上一默,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借以达到拖延时间的真实目的,当众人意识过来催促他时,竟又巧舌如簧开始忽悠别人喝酒,待万般“抵赖”无果,便装无辜耍可怜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瞬间把自己包装得悲壮又豪迈,当我看他醉意萌生,欲趁机一举拿下他时,往往因轻敌先被撂倒,中了他的“计谋”。直到近年他因身体原因戒了酒,我都没有机会胜出过。
三哥是我口琴的启蒙老师,小学二年级我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乐器,还没搞明白怎么玩,三哥却能吹出《军港的夜》《十五的月亮》等一支支动听的乐曲,那一刻他简直成为我心中的男神。当时与三姐一起插队下乡,想必他不需靠“偷摸”队上的大公鸡炖了后向三姐献殷勤,单凭精通乐器这一特长,便赢得了姐姐的芳心吧。
三哥也是我围棋的启蒙老师,“金角银边草肚皮”是他常常提醒我的棋语,我从单兵作战,到布局大盘,从妒人成空,到弃子争先,我的棋力在一步一步快速提升,那段时间我最为期待的就是三哥能多回来几次与我对弈,但那时他还在渭南,一年难得与姐姐回家几次,每每回来我俩都会关起门来,大战几个回合,不觉时间已从午后到天黑。
三哥是湖北人,爱吃、会吃,烹饪手艺更不一般。记得有一年,他从渭南回来拿出一只铝饭盒,里面装着满满的田鸡腿,那是他跟同事一晚上在水塘抓的青蛙,扒了皮放上辣椒香料,一通爆炒出锅,每每想起那个滋味都会流涎,现在说来只觉很残忍,可放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绝对是大餐一顿。
退休后三姐和三哥回到西安北大街定居,离得近见面也多了。三哥会创造很多机会,隔段时间就邀我去他家中小聚,一来厮杀几盘切磋棋艺,二来张罗几个菜小酌几杯,在微醺中相谈甚欢。有次三哥叫我来家中吃螃蟹,十几只大闸蟹配着美酒,稍不留意,两人都喝过了头,为一只螃蟹让来让去,谁也不肯吃下最后一只。“你不吃,我就扔了啊!”“那你扔好了。”三哥就真的起身抓起螃蟹,打开窗户,嗖的一声扔了出去。还好,只是三楼,还好窗外是空地没有人来人往,他的动作一气呵成,令我猝不及防。
次日酒醒,我与三哥开玩笑,“要不然下楼看看,捡回来还能吃,扔了怪可惜。”三哥说:“知道可惜就好,下次再跟我让,照样扔了去。”
自从有了小孙子“松子”后,三哥的家庭地位从厨师升级为厨师兼保姆,小孙子天天粘着他形影不离,开口便是“爷爷,爷爷”叫个不停,便是对他最大的回报。
然而六七年的好时光一闪而过,正当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意外还是发生了,面对绝症三哥坦然、乐观接受现实。三哥说这一生他知足了,有儿子儿媳孝敬有加,与三姐相濡以沫,风雨同舟几十载,活在和谐美满的大家庭,结缘胜似亲兄弟的我……
我想打电话给三哥表达我的问候,却不知如何开口,便试着用微信先联系。“三哥,我尽快安排回家看望你,我要看到你与疾病抗争努力的样子,还要跟你再下几盘棋。”“你一人在外奔波不容易,不用专程回家看我,照顾好自己。”“我想你了三哥,很快回去。”“那行兄弟,其实我也很想你!”
5月15号,在转程途中,我与三哥在家中匆匆相见,他把最好的一盒茶叶叫三姐拿与我,我有很多想说的话却觉得苍白无力,我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鼓励他“坚持治疗,希望也许就在明天出现。”三哥只说:“不抢救,不过度治疗,不能人财两空。”我和三哥一人一大碗,吃了三姐做的扯面,我看他精神尚佳。临别时,三哥送我出门,他用劲在脸上堆着微笑,我知道那分明是难舍的苦楚,我不忍却决然按下了电梯关门键,再多一秒我都怕不能自已。
出了门,我的手机微信信息响起。“坐225路到丈八北路下车,换3号地铁到小寨”三哥操心着给我规划回去的最优乘车路线,一番你来我往的微信寒暄后,我与三哥约定六月再见。然而,我怎么也想不到会以最悲痛的方式再次见面,我该怎样咒骂这该死的恶疾。
在大雨滂沱的清晨,我送了三哥最后一程,我坚信不管今后再怎样沧海桑田,直到我归于尘土,也会把今生与三哥相识的美好回忆带去与他重温。再见,三哥!